我丟棄掉這兩百年裏得到的一切，愛人、朋友、女兒，孑然一身，重回兩百年前的乞丐身。

隨處走走，累了便駐足望望風景。憑著已經恢覆的一些靈力，遇到小獸，與之逗趣盤旋一二也很有趣，遇到兇獸，逃跑也並不困難。洛央遇到過很多悲慘的人，漸漸覺得自己所遭遇和忍受的一切不過是稀松平常的無奈和生離死別。她也遇到很多好人，萍水相逢，領受來自陌生人最樸實的溫暖善意。她又遇到很多惡人，擦肩而過，不願過多計較。

她不再隨意懲治凡間的惡人，她慢慢明白她眼睛看到的善惡未必是真的善惡。一個魚肉鄉裏的惡霸卻對自己的家人十分呵護，一個接濟窮苦的善人卻對自己的妻子拳腳相向。這世間只有種種善惡的行為，卻沒有真正善的人和全然惡的人。

走了幾個月，行至北齊，洛央決定駐足幾日，畢竟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雖然自己並不記得太多東西。

北齊在泥悔百年的整治下，已經欣欣向榮，集市貿易繁榮。

日頭當空，萬裏無雲，青壯年揮灑著汗水在地裏耕種，老年人搖著蒲扇在老樹下納涼，身邊圍著幾個垂髫孩提互相追逐嬉笑。

洛央看著覺得心中也安寧許多，便席地而坐，在一邊靜靜欣賞這一副畫面。直到日頭西沈，一家人一路沿著田間小徑歸家去了。

洛央也起身打算離開。

洛央剛邁開腳步卻又停了下來，田間隱約有嬰兒的啼哭聲。洛央徇著哭聲向田間深處走去，越走越遠，愈走夜色愈發深沈。

田間深處，漆黑夜色之中，一個小女嬰揮舞著四肢躺在地上，冷得渾身發紫，連繈褓都沒有。

洛央見了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兒棲荷，心疼地抱起女嬰，將她緊緊裹在懷裏，為她取暖。

忽然之間天地風雲色變，大地猛烈晃動著。洛央低頭看臂彎間的女嬰已然消失不見，周身一片混沌之象。

洛央執起靈力與之抗衡，總算整個世界漸趨平穩。

洛央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場屠殺之中，半空中一女子長發亂舞、紅衣如魅，她操控著腳下無數的紅衣魔兵在村莊裏肆意揮舞著刀劍，無數村民倒在血泊中，那半空中的女子汲取著村民鮮血的力量，露出森然笑意。

洛央只覺毛骨悚然，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聯想到眾人口中的“棲荷是血魔”之說。

洛央意念一動，再出現的畫面更加令她震驚和心痛，那血魔女子執一柄長劍向自己襲擊而來，就在劍鋒直指胸口的剎那，穹無出現在自己面前，那長劍穿透了穹無的胸口，穹無向她微微一笑便斷了命氣。

“不！不！不……”洛央痛苦地嘶喊著，抱著頭蹲了下來。

在洛央沒有註意到的時候，洛央的荷包閃爍著微弱的光。

天地剎然明媚，再無混沌之象。洛央漸漸平覆心情，慢慢擡起頭來。

眼前是一樸素裝扮、瘦骨嶙峋卻雙眸有神的老嫗。

洛央覺得這老嫗的氣息很是熟悉，“你是？”

“洛央，好久不見了。”那老嫗把洛央拉起來，“你的荷包真是有點悶啊。”

“饕鬄？！”洛央驚訝，她幾乎忘記了饕鬄的存在，卻不想它終於覺醒了，更讓洛央驚訝的是，這饕鬄竟然是女子。

“你終於可以化作人形了？傷勢可是好轉了？”洛央關切道。

“看來，你吃了這麽多虧，還是改不了爛好人的本性。我需要你的關心嗎？”饕鬄語氣很是刻薄，“我既然化出人形了，自然是故人之約到了，而且這故人已經來了。”

聽聞饕鬄暗有所指，古稷在暗處撇撇嘴，心道繼續躲著也忒沒意思，便走了出來。

洛央看到古稷眉頭驟然皺起。

饕鬄悠悠然道，“古稷，穹無讓你跟著洛央護著洛央，你卻在找到洛央的第一時間給她來了一場驚嚇。”

“龍女，你這說話就不能委婉點。真是，我這老臉往哪放。”古稷訕訕道，“我這不就想著讓洛央知道知道血魔的厲害，讓她體諒穹無嘛。”

洛央雙眸中滿是痛苦，“體諒？”

古稷看著洛央的模樣，也實在再難開口，求助地望向饕鬄。

饕鬄會意，也覺得該說上那麽一兩句公道話，“洛央你年紀尚幼，不曉得血魔究竟意味著什麽，方才你所見的一切都是上一次血魔之災的時候的真實畫面。”

洛央想起方才的畫面便覺得不寒而栗，她想她是理解穹無的，只是沒法面對他。她不想多說些什麽，不想提起這個話題，簡單告辭便轉身便離去了。扔下饕鬄和古稷兩個人。

古稷焦急地一跺腳，“龍女，你這也沒用啊。”

饕鬄斜睨了古稷一眼，“世上已無龍族，我叫饕鬄，不叫龍女。”

古稷撇撇嘴，“明明能化少女身，幹嘛化出這麽一副老嫗模樣來。”

饕鬄冷冷地揚起臉，“我是為了提醒你和麒麟那家夥，我比你們都年長，要心存敬重。”

古稷無奈狀，“好好，您老隨我走一遭可好？”說著畢恭畢敬地雙手上去攙扶饕鬄。

饕鬄心下很是滿意，“對了，賭約之期還沒到，你怎麽提前與我見面，準我化為人形了？”

“不瞞你說，有事相求啊。”古稷知道饕鬄何等驕傲，要她出手幫助，自然是要給她鋪足臺階，“我和麒麟要救一小女娃，需得三個千年靈力加持，需得靈力純厚，正氣充沛，這當世非你無第二人選啊！”

饕鬄聽出古稷的刻意恭維，“神族那麽多能人，那用得上我。”

“神族靈力可是萬萬用不得啊，你有所不知，這小女娃就是洛央和穹無那灰飛煙滅的女兒，需得把她跟神族斷得一幹二凈。上古女媧的無魂泥偶作身，至純靈氣聚魂，方能壓制血魔命格啊。”

饕鬄繼續黑著臉，“哦，我倒覺得那女孩不應該救，血魔啊，你們真的以為能壓制血魔命格？”

古稷胸有成竹地一笑，“麒麟說，若那女孩能救得回，便將玉山交給她執掌，自己從此重回世間。”

饕鬄雙眸閃著微光，默許著跟上古稷的腳步。

洛央在北齊國閑晃，卻遇上北齊的國主出行，所有人下跪伏地了身體行禮，洛央撚了個隱神訣，靠近國主的轎輦。

泥悔說過她們曾是北齊的皇室王姬，洛央很是好奇，如今的國主是什麽模樣，轎輦的屏簾被風掀開，洛央看清了輦上人的面容，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模糊的父王的面容，泥悔挑定的國主想必是王室後裔，與先父王有些血親關系的。

洛央心中一陣悵惘，不自覺地跟著轎輦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王宮門前。

宮門之巍峨，宮室之精美，院落之精致，堪稱五荒之最。洛央知道是泥悔親自主持修覆了北齊的宮室，她不曾見過一片廢墟的北齊王宮，眼前的一片繁華驚住了洛央，七百多年前人間有這麽一處繁華，那這北齊必定是五荒諸國最強最富的一個了。父王，一定是個很有智慧的君王。

在偌大的王宮裏穿巷繞園，轎輦停在一漢白玉砌的玉牌門前，那牌門上雕刻著浮雕像，似乎是一場戰爭，滿地的屍體，站在地上的士兵被半空騰雲的士兵用兵刃穿透身體，堆屍如山，屍體中央有一女子痛苦模樣盤坐在那裏，身邊跟著一啼哭的小女孩。

洛央看著玉牌浮雕出神，這副畫面仿佛召喚著自己腦海中某處蒙塵的記憶。洛央看得頭疼，回過神來，眼前的轎輦和一行人都進了門去，於是便也跟了上去。

到了下一道門的時候，洛央從門前望著院裏的景象，那種熟悉感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莫名的溫馨、莫名的恐懼，洛央縮回已經邁入門的一只腳，她心底裏莫名地怕了，她隱約地覺得裏面有自己一直在找尋的記憶，可是她本能地抵觸真正找回那段記憶。

洛央轉頭向反方向拼命地奔逃，仿佛生怕那院落中藏著的記憶追上自己，一路狂跑到宮門外才停下。平息下氣息，心中默念，罷了，什麽都沒發生。

洛央不知道這樣是不是自欺欺人，可是那一瞬間，她只想逃。

經過這麽一遭，洛央決定不再逗留，離開北齊國。

洛央到大人國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大人國的人似乎一代比一代高大，如今看到的許多人比自己兩百年多前在這裏看到的人還要高，這裏的集市依舊那般熱鬧。市井上店鋪更多了，多了許多樓宇，人們的口音和語言也有些變化。

洛央一路感慨著，當年捉自己的那些大人國士兵想必早已故去，自己又哭又笑的這些年看上去很短暫，凡間卻已另一番模樣。當年自己和穹無在此處相遇……洛央想到這裏只覺得窩心，索性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撲倒了路邊一處貨擔拿起一張織品瞧。

這般熱鬧的集市，若不也好好獵奇一番，豈不辜負。

“這織品好精致啊，這蠶絲堪稱出自嫘祖之手了。”洛央細細撫摸著手上的織品，由衷感嘆。本是隨意看看，卻沒想到凡間有此聖品。

“多謝姑娘誇獎。”

洛央聽著這聲音清泠，好耳熟，一擡頭，果然是故人。

依舊的一襲青衣、笑容清淺的模樣。

從南荒封後大典上決然離去後失蹤三年，南荒赤後、東荒前青帝——桑矜竟然出現在大人國的易貨市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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